英超与欧洲超级联赛：资本逐利的不同命运

历史从不重演。29年前，在经过多场私人俱乐部的暗中密谋后，英超联赛的一批老板决定另起炉灶，成立英格兰超级联赛。上周日，包括皇马、巴萨、曼联、阿森纳、尤文图斯、国米在内的12支欧洲足坛豪门也经过数月的密谋，在周一欧洲冠军联赛改革方案出炉前，宣布成立新的“超级联赛”，并邀请德甲和法甲的顶级球队加入。但好景不长。在“反旗”升起仅仅两天后，加入“超级联赛”的6支英超球队利物浦、曼联和阿森纳在重压之下宣布退出。或许，正应了那句老话：历史的第一次出场是正剧，第二次重演可能以闹剧收场。

2021年4月20日，英国，20/21英超第32轮，切尔西0-0布莱顿，球迷聚集抗议切尔西加入中超，切赫现身与球迷交谈。

如果说英超联赛的成立是上世纪 90 年代全球化幕后推动的结果，那么“超级联赛”则是后疫情时代寡头资本逐利的代名词。新冠疫情对职业联赛的冲击是史无前例的，门票收入归零，电视转播收入大幅缩水，这些都是大球队成立“超级联赛”的外部因素。摩根大通作为发起方提供了 32.5 亿欧元的“基础设施贷款”，帮助支付建设新联赛所需的各项费用，而每支特许经营球队都能获得 2 亿至 3 亿欧元的“特许经营奖金”，这对于负债累累的球队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。而且，新比赛可能带来 40 亿欧元的额外电视转播费，对于球队老板来说，这是一块相当可观的蛋糕。

然而“超级联赛”一经推出，便遭到了包括欧洲政界、足球界在内的各界批评，他们指出，这是试图颠覆欧洲足球联赛“优胜劣汰”的机制：联赛20支创始球队中，15支将成为联赛常任理事，完全效仿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（NFL）的模式。这样一来，创始球队不再面临降级风险，球队老板也能期待球队估值稳步上升。强化投资者利益，将足球联赛推向更加商业化的狂欢，可能会无视足球传统，牺牲中小球队和球迷的利益。这样的发展对足球本身是好是坏？

在2018年出版的《俱乐部》一书中，两位《华尔街日报》记者乔舒亚·罗宾逊和乔纳森·克莱格讲述了英超联赛如何成为世界体育界最狂野、最富有、最具杀伤力的力量。在欧洲足坛再次升起战火硝烟的今天，重读这本书，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为什么竞技体育是经济变化的反映。

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，英格兰足球联赛只是世界各大联赛之一。但为什么英超能在1992年之后成为国际足坛的巅峰呢？因为1992年发生了英格兰足球商业革命。简单来说，英超成为第一个实现全球化管理的联赛，改变了之前靠社区、社群支撑的商业模式，把全球消费者变成了它的球迷。英超也因此成为了一个全球消费者买单的联赛，一个全球电视转播权收入让球队赚得盆满钵满的联赛，也因此成为全球资本的典范。

英国是足球历史最悠久的国家，因此英国球队的球场也有着悠久的历史。许多球场都是在20世纪初修建的，到了80年代，问题接踵而至，球场设施老旧，厕所简陋且数量稀少，大部分球迷就地对着墙小便，球场的气氛和气味可想而知。球队只有单一的门票收入，没有钱翻修球场，导致惨痛事故频频发生。1989年，谢菲尔德希尔斯堡球场看台倒塌，造成近百名球迷死亡，这迫使英国政府派出调查组。调查报告对球场提出了一系列要求：全部需要改建成带座位的看台，拆除隔离栅栏和站位座位。这份报告让球队的商业化迫在眉睫，因为他们至少需要为球场的翻修甚至重建筹集资金。

1989年4月15日，在利物浦与谢菲尔德的足总杯半决赛中，发生了所谓的希尔斯堡惨案，造成96名球迷死亡。

因为英国联赛历史悠久，球队老板往往都是父传子，家族并不把球队当成赚钱的金饭碗，而是当成对社区和球迷的责任，对传统的维护，以及休闲的爱好。当然，作为球队老板，周六下午可以在球场和当地政要喝酒，在董事会上和名人抽雪茄，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奖励。球队就是一个社交平台英超转播分配，仅此而已。

到了80年代，情况发生了变化。有商业头脑的人开始成为球队老板，不断入股，以控制市场。他们看到了美国职业联赛的盈利前景，电视转播权可能带来的巨额收入，以及顶级球队通过发展周边产业实现商业价值的巨大前景。这也是他们最终联合起来“造反”并成立英超联赛的原因。一些球队老板更早地看到了金融市场的机会。曼联和利物浦在伦敦证券交易所上市，筹集资金，翻新球场，推动球队从业余爱好转变为赚钱机器。

英国足球大联盟商业的引爆点，是默多克在20世纪90年代初在英国推出的卫星电视——星空卫视（Star TV），它打破了电视市场的沉寂，让球队老板们一下子看到了新的赚钱机会。

很难想象，在1985年之前，电视转播甚至不在英格兰联赛球队的考虑范围之内。一方面，由于门票收入是球队唯一的收入来源，基本可以维持球队的温饱，甲乙丙丁四大联赛的92支球队都担心电视转播会让球迷有理由待在家里看比赛，从而耗尽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。80年代初，英格兰足球比赛的电视转播甚至还有这样的奇特之处：只允许转播下半场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逼迫真正的球迷到球场看比赛。另一方面，也是因为当时英国电视市场的单一性，只有公共的BBC和私营的ITV，各球队觉得这两家公司在合谋压价，对尝试新模式兴趣不大。

默多克的卫星电视就是搅乱市场的“鲶鱼”。看到美国职业联赛的受欢迎程度，默多克知道，获得英国最大体育赛事的现场直播，将是引爆新电视业务快速发展的导火索。为此，他不惜重金，以4年4亿英镑的天价，竞购英国足球大联盟的转播权。

天价的转播权彻底颠覆了球队老板们的心态。英国联赛的顶级球队在1992年成功衔接，脱离英国足球甲级联赛，成立了英超联赛。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不愿意和足球甲级联赛的92支球队分享未来丰厚的电视转播收入，他们很清楚，真正能够现场直播的比赛一定是顶级联赛的赛事。最终他们成立了由20支球队组成的英超联赛，与传统足球联赛唯一的联系就是每年的升降级。英超联赛电视转播权的分配按照50：25：25的原则确定，50%的收入平均分配给20支球队，25%则由出场次数最多的球队依次分配；25%则按照球队在联赛中的最终排名进行分配。

几乎每场比赛都能带来超过200万英镑的收入，英超球队一下子就变得富裕起来，有钱的球队自然有足够的底气签下大牌球星，这提升了联赛的观赏性和号召力，也提高了转播的收视率英超转播分配，英超联赛的质量大大提升，一切都进入了正向螺旋上升的轨道。

很难想象，就在上一代人之前，英格兰足球联赛中球员的地位还十分卑微。球员们和其他体力劳动者一样，只是在打工。高中毕业加入球队后，他们就开始了学徒生涯，帮助球队的常规球员打零工、跑腿、擦鞋。经过几年的训练，如果他们真的有了些经验，能够为球队效力，他们在顶级联赛的年薪也只有 13,000 英镑，这大约是当时蓝领工人薪水的两倍。毕竟球员都是年轻人，三十几岁退役后，他们的积蓄远远不够经济独立，还需要找份工作。如果不能当教练（只有少数球员能当教练），他们可能会开酒馆，或者当出租车司机。

球场的改造、英超联赛的创立、转播权带来的巨额收入，直接影响到了球员市场的火爆和球员薪水的上涨。英超联赛的顶级球星们，每天都是赚得盆满钵满，如果进入全球足球名人堂的序列，其中不少人都能拿到一张成为千万富翁的门票。球员对成绩的渴望，球队对联赛奖金的渴望，是两大诱因。实力的增长，让英超成为了欧洲最强大的联赛。

更高的转播收入、更多的商业赞助、更丰厚的利润分成、破纪录的转会费、以及更多的国际球队。英超联赛的创立恰逢全球化加速和后冷战时代全球经济长期繁荣。从1992年到2017年的25年间，20支英超球队的估值增长了150倍，从1亿美元增至150亿美元。英超联赛向全球185个国家和地区转播。英语让英超联赛比意甲更容易被全球观众接受，潜在观众人数达47亿人。

英超的崛起也让英国足球球队成为富豪们追捧的“战利品资产”。英超和英甲联赛的40多支球队中，有27支被海外基金收购，其中有俄罗斯富豪、泰国亿万富翁、美国暴发户，当然也有本土富豪英超转播分配，比如哈罗百货的老板，他希望借助球队打入伦敦顶级社交圈。

这些大亨们以美国最成功的职业联赛NFL为榜样。英国一份安全报告迫使体育场馆拆除站台，精明的球队老板们干脆把站台改造成包厢，以十倍于正常价格的价格专卖给企业用户和有钱的老板。然而，这些通常位于球门区的包厢却让球员们非常不满。原来的站台是最便宜的，虽然是最容易惹麻烦、最混乱的看台，但也是最友好、最能营造主场氛围的看台。原本热情的球迷们现在被改造成包厢，里面的人一边吃喝，一边往体育场里瞥一眼，但一脸茫然，根本不懂足球。在赚钱和热爱足球之间，天平第一次向赚钱倾斜，一旦转向，就再也回不来了。

英超联赛是竞技体育拥抱全球化和商业化的典范，创造了惊人的财富。但《俱乐部》的作者在书的最后警告说，唯一的危险是，最富有的球队仍在无休止地追求更多的金钱和影响力。

俗话说，欧洲足坛又一次举起了反叛的旗帜。这次“超级联赛”的崛起，体现了后疫情时代寡头资本的存在。利物浦、曼联、阿森纳等多支英超球队，都曾被美国职业联赛球队的老板收购过。他们此前都加入“反叛”的行列，显然是为了拥抱美国寡头资本的赚钱方式。他们的梦想是把联赛打造成一头经久不衰的摇钱树，既有炫耀的资本，又有永不停歇的印钞机。

新冠疫情下全球流媒体的爆发式增长，与30年前默多克的星空卫视类似，为体育赛事带来了更多新赞助商。亚马逊以创纪录的每年6500万美元签下NFL周四夜赛两年的在线直播权。、苹果、迪士尼等平台很可能蜂拥而至涌现出来的顶级联赛。

但与29年前的英超不同，“中超”诞生于另一个大变革时代，它的前景并非全球化、互联互通带来更持久的繁荣，而是在贫富差距拉大下，寡头资本的逐利本质被进一步放大。如果说英超的崛起已经将商业利益置于竞技体育精神之上，那么“中超”希望走得更远，即成为像美国职业棒球一样的排他性小圈子，提前锁定资本利益，这离体育精神越来越远了。难怪兴奋的人少，遗憾的人多！

“超级联赛”迅速消亡，未必是件坏事。